布热津斯基：最后的地缘战略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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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我们只有半小时了。布热津斯基急切地催促道。那是2008年的秋天，美国东海岸城市的街道被落叶覆盖。年轻的政治家奥巴马正在迎接他的政治奇迹时刻。正如我所承诺的，当他80岁的时候，我来到了位于华盛顿罗德岛街的布热津斯基国际战略研究中心的办公室。作为一名来自远方的采访者，我想向他表达一些基本的感激之情，但他要求我开门见山，不要客气。

他拿起我的录音笔，问它是不是中国制造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表达了感激之情。这可能是一个80岁的老人在年轻人面前故意表现出对世界的好奇，但我不认为这是一场表演。毕竟，布热津斯基从未从公众舞台上消失，而是经常参加各种国际研讨会，甚至出现在娱乐节目中。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最后，《经济观察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布热津斯基:中国和美国是天然盟友》的文章。这是对一系列美国国际问题专家的采访。整个系列是为了纪念中美建交30周年。布热津斯基是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关键人物，此后他一直致力于中美友好。在采访中，布热津斯基一如既往地肯定了中美两国广泛的利益交汇点，解读了国际形势的变化趋势。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他笑着说，在未来的历史记录中，他将是一个帮助美国人了解世界的人。

九年过去了，布热津斯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是时候做出最后的决定了。5月26日，布热津斯基的女儿米卡宣布了他的死讯。这位地缘战略大师终于谢幕了。只称他为帮助美国人了解世界的人，显然是对他的地位和作用的低估。他可以与仍健在的基辛格相提并论，被认为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学者。

任何一位中国国际关系学者都不会忘记布热津斯基的《大象棋》所带来的震撼。当时，这是一本真正具有全球思维的书，它的宏伟愿景令人耳目一新。在布热津斯基看来，美国是第一个真正的全球大国，他的任务是为美国提出建议，使这一立场能够持续很长时间，使美国能够完成作为一个大国的使命。作为来自波兰的移民，布热津斯基是一个坚定的美国爱国者。

像英国地理学家哈罗德·麦金德(Harold McKinder)一样，布热津斯基也认为，控制欧亚大陆中心的人将控制整个世界，而东欧是重中之重。欧亚大陆是重要国家的中心，也是世界主要资源的聚集地。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来自欧亚大陆之外的全球超级大国，为了称霸这个世界岛国，美国需要与法国、德国、中国、印度等地缘战略国家合作，也需要重视乌克兰、土耳其、伊朗、韩国等地缘战略支撑轴国家的重要性。

在各个方面，布热津斯基都展示了他的思辨的国际战略概念。美国应该促进欧洲的经济一体化，使欧洲成为一个政治共同体，但欧洲不应该成为可以与美国竞争的力量；美国应该警惕俄罗斯的帝国野心，但它也应该在条件成熟时争取俄罗斯加入扩张的西方，并成为对西方有利的棋子；美国需要与中国保持友好关系，但也应该将日本视为东亚的平衡锚，满足日本成为全球大国的心理需求，确保东亚呈现多元化的竞争格局。与19世纪的梅特涅等地缘战略家一样，布热津斯基并不认为不同的国家会因为意识形态的差异而成为敌人，而是坚持实用主义，坚持通过复杂的联盟关系最大限度地满足美国的利益。

与此同时，布热津斯基不仅是一位国际关系科学家，而且对观察社会学意义上的全球形势变化有许多见解。他提出了全球化破碎带的观点:虽然全球化使世界受益，但许多地方并没有分享全球化的成果，而是有加剧民族和宗教冲突的趋势，特别是在缺乏共同认同的大熔炉地区，如中亚、南亚和非洲。在阿拉伯之春等事件之后，布热津斯基还提出了全球政治觉醒的思想，即世界各地的底层社会正在进行后期抵抗，特别是在中东，这已经对全球秩序造成了持久而强烈的影响。

与基辛格不同，布热津斯基从一开始就严厉批评了美国在2003年发起的伊拉克战争政策，这与其他美国地缘政治学者形成鲜明对比。在他看来，仓促卷入伊拉克战争是帝国过度扩张的一个例子，而伊拉克和恐怖主义是夸大的威胁。这一政策造成了恶劣的后果，也就是说，他在《第二次机会》中写道，美国已经从一个冷战后具有强大吸引力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受到全世界质疑和批评的国家。乔治·w·布什代表了一个灾难性的领导，美国曾经享有的历史乐观已经变成了悲剧，这是由于它对自己力量的幻想。布热津斯基总是期望美国拥有权力，但他反对美国以错误的方式追求权力。

当然，有人批评布热津斯基。有人批评他对俄罗斯过于警惕，并怀疑这与他的波兰身份有关。在批评者看来，20世纪70年代末，为了推翻苏联，他要求美国全力支持阿富汗的圣战分子，这为恐怖主义的崛起埋下了祸根。然而，布热津斯基从不后悔美国卷入阿富汗战争。在他看来，美国当时正在完成其真正重要的使命，即摧毁苏联，为此，它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谁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以及恐怖主义是否会对未来的西方构成生存威胁，仍然需要历史来回答。

布热津斯基一生都在计划美国如何成为霸权，但他也在最近的作品中承认，美国不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大国，美国的政治野心必须考虑到变化了的国际现实。虽然他是美国霸权主义的倡导者，但世界的客观形势可能正在走向多极化。因此，美国必须与中国合作，例如，控制因各种因素而变得动荡不安的中东，并保持这个全球能源中心的稳定。从他近年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中国在世界棋盘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从根本上说，布热津斯基是一个无情的地缘政治战略家。人权和价值观不是布热津斯基关注的焦点。虽然他是民主党人，但他客观地认为，追求民主化、环境保护和生态利益将有助于美国领导世界。他希望美国取得领导地位的方式不是仅仅依靠军事力量，而是明智地使用各种政策工具来追求国家利益，并为美国的主导地位增加合法性和道德因素。尽管布热津斯基坚决主张美国应该领导世界，但他更注重平息忧虑，而不是疯狂地大喊大叫。

因此，不管背后的哲学是什么，布热津斯基的建议是拥抱全球化。在当时接受作者采访时，他说:归根结底，我们谁也不能基于自己狭隘的国家利益采取行动。什么是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就是尊重我。如果这样的事情在21世纪发生，如果我们都建造长墙来隔离彼此，我们就会沉没。在2008年，这似乎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担忧，但今天它已逐渐成为现实。在后帝国主义时代，美国的政策被全世界视为表现出傲慢的帝国主义特征。在后殖民时代，它仍然被困在殖民主义中；在一个多宗教的世界里，他们在文化问题上自以为是。这样，美国超级大国的危机将成为美国力量终结的起点。他在《第二次机会》中的判断也很有先见之明，但不幸的是，美国似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特朗普的上台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布热津斯基和基辛格都属于老派的国家安全顾问，不仅提出建议，而且直接参与政策的实施，这在今天的美国已不再流行。在卡特时代之后，布热津斯基从未掌握外交决策权。他对小布什的猛烈批评和对奥巴马的赞扬曾让人们猜测他可能会进入后者的外交决策圈，但奥巴马没有吸引他。然而，与此同时，奥巴马的外交政策混乱且缺乏方向感，这也是特朗普最终当选的原因之一。

在采访中，作者特别印象深刻的是，布热津斯基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棋盘，这一定是他平时的娱乐。毕竟，在《大象棋》一书中，他也把世界视为棋盘，而美国则是一个无形的霸主。东欧人喜欢下棋，这在美国被认为是一种书呆子游戏。然而，如果美国想要真正理解和控制世界，显然不可能依靠热情或力量而没有棋手对迅速变化的形势的洞察力。

布热津斯基是波兰人，基辛格是犹太人。他们都出生在中欧，一生都沉浸在历史研究中，经历了20世纪的苦难。布热津斯基本人亲身经历了斯大林主义的苏联和纳粹德国，这使他们从一个宏大的历史角度思考美国的命运。在布热津斯基去世时，特朗普正在崛起，这表明美国人的思维正在关闭。美国人用直觉而不是历史理性来理解世界，他们的历史焦虑感可能会加剧。当美国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最后的老地缘战略角色已经远去。

《刘波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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